作者/胖虎
在电影院里看一只赛博大猩猩唱歌，挺魔幻的。
这种看起来有些“癫”，但莫名能让95、00后观众接受的设定，来自电影《更好的我》。
导演Michael Gracey的上一部影片，是获得奥斯卡提名、豆瓣歌舞片排名前十的《马戏之王》，同样《更好的我》也获得了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和金球奖最佳原创歌曲提名。
这让它的中方制片人马小路（Coco Xiaolu Ma）一度觉得很梦幻：作为一名制片人，她的最高职业理想是否已经实现了？
（左二：马小路Coco Xiaolu Ma）
她想起从前和《泰坦尼克号》的制片人、福克斯影业前首席执行官Bill Mechanic的一次对话：当你做了一部非常好的电影，最可怕的不是制作过程中的种种艰辛，而是做完之后别人问你，下一部影片是什么？
“超越自我”有时是个看不清、达不到的坐标，理所当然带来恐惧。但Coco需要一遍遍跨过陌生河流：从一名中国大学生，一路走到国际舞台，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中国女制片人。她解决过无数麻烦，所以她很清楚，身为制片人，永远都有未知的挑战在等着自己，而她享受这种挑战的感觉。
世界巨星动物塑：
你听猴子在唱歌
《更好的我》是以英国流行乐坛现象级传奇人物Robbie Williams为原型诞生的电影，很多观众会好奇，巨星正是当打之年，为何要用“猴子”形象来代替本尊出演呢？
（左图：《更好的我》海报；右图：Robbie Williams）
电影背后的故事也颇为精彩，这还要从导演Michael Gracey的上一部电影《马戏之王》讲起。创作这部音乐电影时，Michael就经常想到舞台王者Robbie Williams，因此当电影中的原创音乐不被看好，通过三姑六婆拐十几道弯的关系，Michael联系到Robbie Williams，请他为自己背书、告诉主演Hugh Jackman“你不唱会后悔的”。
“如果没有Robbie的话，可能《马戏之王》最后也不一定能成，这就像是一种命运的安排。”Coco告诉叨叨，其实Robbie当初听了《马戏之王》后来那些广受好评的插曲，觉得很是欣喜，一度以为Michael要找自己演电影。
不过这次“错付”也让导演和Robbie成了好友，两人经常聊天探讨人生。Coco印象中的Robbie Williams温和幽默、平易近人，且有很多独特有趣的想法。有次聊到Spiritual Animal，就是这两年很火的“动物塑”，Robbie先是觉得自己是只狮子，现场的人开始打趣他：“Come On！你真觉得自己是只狮子吗？”
Robbie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其实我觉得我是一只猴子”，在舞台上需要取悦他人甚至哗众取宠。
正是Robbie敞开内心的发言，让导演产生灵感，让猴子作为主角，拍摄一部“别人眼中的自己VS我眼中的自己”的电影。
“这个决定很大胆，”Coco坦言。不仅制作团队有迟疑，对投资方、发行方来说，都需要很大力气去说服。他们也曾劝说导演起码不要全程用猴子，比如电影后半程让Robbie本人登场，但最终她还是选择尊重导演的追求，并在片尾以其他方式完成Robbie的出现。“做制片人就是这样，”Coco笑着说，“总有些碰撞、权衡、遗憾和妥协，但一切的目标是创作出一部好电影。”
《更好的我》不仅展现了Robbie Williams从草根到男团再到顶流的传奇之路，更投射了这位流行巨星内心的挣扎与彷徨。作为曾经英国乐坛的“坏小子”，他一直以大胆不羁的风格示人，无人体会“娱乐至死”的疯狂与孤寂，或许只有野兽才能代表Robbie，电影正展现了他与无数个内心猛兽对话、和解的过程。
Coco喜欢这个故事，也相信Michael Gracey的才华。2017年，她去参加影展时，偶然在一家影院门口看到《马戏之王》的海报。彼时这部电影并不受重视，没有任何宣传，导演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但走进电影院、看完电影出来后，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有一天，我一定要与这个人合作。”
命运齿轮因此转动，后来Coco担任制片人的《黑金营救（Blacklight）》在墨尔本拍摄，吸引了不少当地电影人的关注，同是墨尔本人的Michael Gracey也来到片场参观，两人就此成为朋友。
《黑金营救》进入后期阶段，他们针对《更好的我》展开合作。当时剧本还未完全成熟，但光是看前期资料和设计，Coco脑子里就已经有了画面。在剧本一遍遍打磨之后，Coco更加坚信这是个好故事，虽然前所未见，但“电影不就是需要大胆一些？”
出于这份认同，她无数次从视觉、声音、制作等方面，全方位地向投资人们介绍这部“很难被描述的电影”，也正是这种执着和投入，说服了来自中方、欧洲以及美国的投资人及整个团队。
为一部电影，开四场演唱会
让猴子作电影主角，讲述一个人的故事，做到让观众完全忘记这是一个动物，并不容易。
《更好的我》合作的特效团队是制作《阿凡达》《猩球崛起》的维塔特效（Wētā FX），这次“猩猩头+人身”的颠覆性设计，被维塔的制片人安迪·泰勒称为“维塔做过最难，也是最出色的特效工程之一”。
为了让观众相信这是一只黑猩猩，电影对毛发、眼睛、皮肤纹理等细节要求极高，每只猩猩约500万根毛发，全部要进行建模渲染。肌肉运动通过计算流体动力学来模拟，让角色动作更逼真自然。
又为了让观众相信这是真人真事而非一部奇幻片，区别于传统特效片任由演员无实物发挥，《更好的我》中演员的所有动作、表情捕捉，都要在真实环境中演绎，再由后期团队根据演员的表现完成特效，移除拍摄干扰物，进行动画匹配。
Coco记得有场Robbie对着破碎镜子剃头发的戏，需要保证镜子里反射的猩猩动作、毛发掉落、毛流走向和现实完全一致，这要求演员演绎相反但相同的两遍，且真人表演时只是对着空气做剃头动作，所有毛发呈现全由后期完成，这给团队带来了极大的挑战。
最终整部电影耗资1.3亿美金，有1986个特效镜头，并和《沙丘2》《异形：夺命舰》《猩球崛起：新世界》等影片一同入围2025年的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提名，对一部独立电影来说，这相当难得。
除了特效，音乐是这部影片另一个极致也“烧钱”的地方。
Robbie Williams是出了名的“现场之王”，他曾碾压绿洲乐队打破英国的观演人次纪录，舞台上的视觉奇观和近乎疯狂的酣畅淋漓是他的特色。2003年，他在伦敦的Knebworth Park演唱会上倒吊着从空中入场，震撼一时。为了还原这个名场面，整个团队来到塞尔维亚1:1还原当时的舞台设计，让Robbie再次倒吊出场，现场超4000名群演，重现传奇演唱会的盛况。
拍完《更好的我》，办演唱会恐怕是Coco作为一名电影制片人，最熟悉的“副业”。
比如Robbie 2001年在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的经典演唱会，光是复刻现场的两个巨大R和W灯泡装置，就花了大几十万，剧组回到原场地真实地办了一场演唱会，只是要求所有出席者身着西装礼服，那天拍摄带来的感动，Coco至今难以忘记。
（Coco在拍摄现场）
他们还在墨尔本举办了另外两场对外售票的Robbie Williams演唱会，万人场地里架起16架机器，一边开演唱会，一边拍摄，常常要趁Robbie休息的间隙补拍镜头。好在观众大部分是Robbie的歌迷，摄像机能捕捉到他们的热情反应，这些都是实拍才能展现的能量。演唱会的收益还能用来平衡拍摄的费用，这也是Coco作为独立制片人针对节省预算达到最好效果的一次新尝试。
预算是制片人永远的痛。影片中Robbie与初恋定情，有一场在甲板上的大型歌舞。当时因为疫情，许多大型船只已经不在澳大利亚靠岸，Coco打了很多电话，依旧调不来船。这是一场重头戏，他们不愿意将就，最终在澳大利亚最大的摄影棚里搭建了一个可容纳百人的船头，供演员们尽情旋转跳跃。仅那一场戏拍完后，船头就要被拆掉，Coco的心在滴血，但她说“这就是电影的魅力，视觉上的身临其境永远无法被代替。”
（《更好的我》剧组在摄影棚船头上）
Coco想得很清楚，国内年轻观众对Robbie Williams并不熟悉，但不妨碍他们喜欢一部优秀的歌舞片，一首经典好歌，一段激动人心的故事，和极致的视听语言，这些都是Michael Gracey的强项。“很多人也不知道《马戏之王》是一部传记片，有什么关系呢”，因此在国内的宣传策略上，他们也着重宣传电影的顶级视听享受，希望吸引喜欢看歌舞片的观众。
Buff 叠满：
中国女制片人在澳洲
《更好的我》这种中方公司主投主控的情况，在一部海外影片中并不常见。在Coco的主导下，中国公司深度参与了整部电影的制作全程，包括与派拉蒙影业最终的北美发行权合作谈判，从剧本到定演员、拍摄、发行等细节，中方制片人都占有绝对话语权。
从一名中国传媒大学学生，到海外实际掌握签字权的女制片人，Coco用了二十年。
（Coco与《更好的我》导演Michael Gracey）
她最初在国内学习的是戏剧影视文学，理想是做一名编剧。大学毕业后赴澳洲拿到全额奖学金进一步学习，并在电影博士毕业后，留在澳大利亚的大学里教电影美学、电影制作等科目。
2012年，薛晓路导演的《北京遇上西雅图》，是Coco第一部真正意义上制作的电影。机缘巧合下她作为导演助理全程参与电影的海外拍摄，包括与海外各方的协调沟通，这是一场非常全面的锻炼与学习。
自此她决定回国发展，先是进入美国电影协会担任全媒体总监，代表好莱坞六大制片公司在国内进行影片市场准入、政府关系等工作，包括深度参与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与美国电影协会举办的中美电影人才交流计划，亲手负责徐峥、郭帆、大鹏等活跃在一线的十几位中国导演赴美交流。同时她也在继续做编剧、剧本医生、影视策划、电影改编等创作工作。
之后她开始转型为制片人，制作了文化纪录片《留得住的乡愁》《跟我走吧朋友》等，并在2018年开始与海外公司合作，全面进入国际投融资及制片行业。2020年起，她因为疫情在堪景筹备时被留在澳大利亚，也是那一年，她首次作为国际制片人开启电影《黑金营救》的整个制作。
坐在叨叨面前的Coco气质温婉柔和，似乎很难想象其作为制片人极具魄力与果断的一面。但可以想见的是，想在海外站稳脚跟并不容易，在充斥着精英白人男性的西方电影圈，她常常是片场里唯一一位亚洲女性。
曾经有人当面对她说，“I don' t understand your English（我听不懂你的英语）”，面对这种捎带歧视性的表达，Coco没有生气反驳。东方教育培养了她的内敛和涵养，但她也没有被唬住，她告诉自己，“我可以学”，用比对方更专业的能力迎来尊重。
海外电影投资多来自银行，对数字、合同要求极为严格。为了对项目和投资人负责，合同需要制片人亲自看，不能直接丢给律师等反馈，所以国外许多制片人都有法律教育背景。学戏文出身的Coco，头一次面对几百页的英文合同时，压力大到每天中午要回车上去哭一个小时，就这样坚持啃下这些英文文书。
（Coco与《黑金营救》主演Liam Neeson）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黑金营救》是当时整个澳洲唯一还开着的剧组，成倍的经济压力、政策压力、危机处理压力，Coco一一扛下，还开创了先售出流媒体版权来支持院线发行的先例。到后来随《更好的我》参加各种国际电影节、电影活动，每个人向她投来的认可和尊重，是真实、鲜活的。
（右三：Coco）
三部《碟中谍》电影的制片人、好莱坞最具影响力的女制片人之一Paula Wagner，作为前辈曾告诉Coco，她第一次进拍摄现场，老板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解雇掉那部电影的导演。她当时也很害怕，“于是我穿上我最好看的西装，踩着最高的高跟鞋，鼓起勇气走进现场准备大吵一架，大声说出You’re fired（你被解雇了）！”
这个故事给Coco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知道再成功再厉害的人，也有害怕、脆弱的时候，所有这些恐惧都是真实平等的，也终将被有志者跨过去。
（疫情期间Coco在拍摄现场）
多年的海外制作经验，让她学会了“boundary（边界）”一词。
“你的范围，你的边界，你的利益，需要你自己去争取。”外人觉得你不懂，你不行，是他的偏见，再大的压力，也要守住自己的利益，守住自己的边界。从不被看好，到合同没有她的签字无法生效，这就是Coco一步步为自己扩张来的边界。
暴风中成长，享受“圣诞礼物”
细数拍《更好的我》期间遇到的“意外”，Coco只能用“麻了”来形容。
比如八竿子打不着的俄乌冲突，大量欧洲资金进入澳大利亚避险，导致澳币汇率暴涨至历史最高点，电影融资里瞬间蒸发了200万美金。
又比如在伦敦摄政街拍摄《Rock DJ》的大型一镜到底歌舞场面，突遇英国女王去世。几百人的拍摄直接被叫停，造成数百万美元的直接损失以及更多后期时间问题，这些都不在保险公司的理赔范围内，剧组损失率百分之百。那天晚上她与合作伙伴默默走到了白金汉宫门口，给女王送了一束鲜花。剧组不等人，他们集体转战塞尔维亚的拍摄，后面又花了六个月时间重新融资。
所有这些突发情况，都是促成她极速成长的风暴。
Coco出身军人家庭，又是枚学霸，骨子里藏着从小培养出的韧劲，“在我父母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两个字”，一件事如果决定要做，就一定要做到底。平时跟着中国、美国、欧洲、澳洲几个地区倒时差，她的工作时间几乎是24小时连轴转，这些她都能扛住。拍完《更好的我》，Coco说她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
（Coco与Robbie Williams）
依旧是因为融资，2021年的圣诞节前夕，三家银行的贷款突然出现问题，直接威胁到拍摄。整个团队通宵想解决办法，开会到凌晨两点依旧无计可施。Coco想“没有办法的时候，就睡一觉吧”，她让整个团队去休息，醒来的第二天，银行打来电话，三家银行中有两家同意延期，没有任何原因，对方说“就当作是给你们的一个圣诞节礼物吧”。
这种解释不通的好运，Coco觉得是一种“势”。她相信人定胜天，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么多人鼓足了劲投入一件事，连老天爷都会帮忙。所以一旦事情卡住了，或者暂时陷于低谷，并不会影响她对整体的判断，她会等一等，等新的风吹来转机，等属于她的“圣诞礼物”。
电影在北美发行时，派拉蒙影业准备了盛大的首映礼，结果前一天突遇洛杉矶大火，首映礼被取消，这场大火也烧掉了他们在北美的所有宣传，严重影响了北美发行。对这种天崩开局，Coco还会安慰自己，“没事，《肖生克的救赎》当年开局也很惨，没准我们也会在影史上留下一笔。时间会解释一切。”
几个月前，《更好的我》曾在北京电影节小范围放映，Coco偷偷去看了其中一场。没有任何媒体，再平凡不过的一次放映，结束后全场自发响起了掌声，Coco的眼泪“唰一下掉下来”，觉得此前的一切努力都值得，她有信心电影会被观众们喜欢。
接下来，Coco将在国内展开更多电影工作。虽然近年来国内电影产业对西方，尤其是好莱坞电影的依赖大大降低，但《欢迎来到龙餐馆》、《唐人街探案》等影片与海外市场的链接，让她看到国产电影依旧有国际化的制片需求，她希望能发挥自己的优势，让更多中国电影力量被世界看到。
Coco没有忘记自己的编剧理想，她想总有一天，她会创作出一个故事并被拍成电影，曾经奥斯卡是她的理想，现在她觉得享受过程更重要。她没有计划自己要成为一个怎样的制片人，但永远都有一个“更好的我”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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