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宾。受访者供图
记者 李春艳 徐凤 庄海峰 王小红 通讯员 高诗宇 冯子鹏
采访约在北京一家录音棚，李恒宾刚和经纪人聊完手头的工作。他招呼记者一行坐下，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音乐制作人”、“编曲”，但没多少年前，这名头养活不了人。聊起那段日子，他看了看手机：“写歌没红之前？那都不能算主业，纯粹是副业。混口饭吃，主要靠别的工作。”
“音乐家？当年刚从老家出来，然后奔北京那会儿，这仨字提都甭提，想都不敢想。”李恒宾笑着说，“就一个想靠音乐活下来的人罢了。” 想在音乐上扑腾，先得填饱肚子。
这身“吃饭”的本事，起点在哪？他聊起学琴。 “吉他？全靠自个儿瞎琢磨。”李恒宾说得轻描淡写，“看着掉了封皮的教材，一个和弦一个和弦死磕。手指头磨得生疼，茧子掉了好几层。”
最日常的“活儿”：卖唱。 “周末晚上，跟朋友串场子。酒吧、大排档、小演艺吧、街头广场都去过。唱别人的流行歌，有时候排点乐队。”李恒宾回忆，“一晚上下来，百八十块，够买设备上省着点用的拨片、琴弦。那会儿想法就一个字：熬。” 这点钱，加上偶尔接点扒谱子这些之类的零碎活儿，就是他生活的主要来源。 “
酒吧里唱啥？“流行啥唱啥。得让老板和客人满意。有些歌，今天唱，明天忘，要的就是个气氛。” 他说，这活儿本身，就跟“快餐”一样，速食，图个热闹。
写自己的歌呢？那才是他真正惦记的“正事”。“夜深人静，或者不跑场子的空档。写出来能干啥？自己听，朋友听，最多投个比赛，石沉大海是常态。那会儿根本不敢想靠‘创作’赚钱。”因为那时候技术不行，完全业余初学者水准。李恒宾形容那时的状态，“副业，就是靠嗓子换饭吃的那点活儿，养活着心里这点音乐梦想。音乐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主业，只是靠别的‘工’撑着。”
熬着熬着，现实还是得面对。 李恒宾写了几年歌，也敢往公司投小样，可回音少得可怜。“房租要交，吃饭要花钱，光靠卖唱那点活儿，紧巴巴的。最难那阵儿，过的都无法形容，为省钱饿过几顿，靠泡面充饥。 音乐梦想在那会儿挺奢侈的，得先喂饱自己。”
聊到现在音乐环境：机会更多？泡沫更大？ 记者顺势问起他对当下“短平快”音乐潮流的看法。李恒宾呷了口茶：“现在啊，渠道确实多多了。短视频平台，谁都能露一手，歌容易爆。爆得快，凉得也可能更快。不少所谓‘神曲’，听着咋样？跟当年酒吧里的‘气氛歌’有点像升级版—— 旋律就更那几板斧来回倒，词儿也口水化，追求的是一下子抓住你耳朵。 只不过传播速度和面儿是过去没法比的。”
“这算进步还是啥？ 辩证看。”他顿了顿，“机会是多了，门槛看着低了。但好东西的门槛其实一点没低。现在想沉下心写首歌，比过去更难。为啥？干扰太多，诱惑也大。今天这个‘梗’火了，明天那个‘挑战’来了，数据一跳，人就容易跟着流量跑；平台规则一变，方向可能就乱了。市场？ 像个大摆锤，总在极简洗脑和硬核深奥之间晃悠。很多人追着跑，累够呛还不一定能找准自己的声儿。 我当年在酒吧唱‘气氛歌’，怎么上头怎么来，但心里门清，那是临时“工‘’，是副业；是为了活着。现在有些人把这些‘快餐音乐’当成创作的终极目标了，有点可惜。”
李恒宾。受访者供图
聊到啥时候“副业”翻身？李恒宾直言，“得感谢一些网站。”他上传过一些曲儿意外在网上被很多人喜欢。“旋律听着舒服，歌词还不错有人味儿。慢慢有人找来，问能不能写类似感觉的歌，或者帮忙编曲。”活越来越多，他终于能放下串场的麦克风。
“真正算主业，是从那时开始。”他承认，“运气很重要，但前面那些年的折腾、写歌、积累手艺，没这些准备，运气来了也抓不住。”卖唱不用天天去了。“终于能正经靠脑子里琢磨的东西混饭了，不用靠唱‘今天流行啥’过日子。这感觉……踏实。”
如今李恒宾邀约不断，尤其是从美国深造归来后。记者问，现在更多是做幕后了吧？怎么看这项工作？ 李恒宾自嘲道，“打一开始我就从来没红过，这是实话，要不然我也不会跑来做幕后了。”
“幕后好啊，挺好。”他挺直了背，“写歌编曲制作，这活儿本质是把想法变成声音的过程，这是最让我上瘾的。甭管最后歌挂谁名、版权署名卖谁、台前站着谁，歌要立住了、动人了，那点成就感就在那儿摆着，骗不了自己。” 话锋一转，他也谈到现实的一面：“当然，帮大歌星做项目，钱多，也卷。 制作、写歌团队一大堆人，PK方案，改来改去，求的就是最大公约数——怎么让人人满意。那种创作里的纯粹劲儿，有时候就被稀释了。说实话，有点‘高级副业’的味儿了——技术活儿还在，但心思不一定全是你自己的。”
记者问他，还用“副业”心态做事吗？面对如今更复杂的环境，心态有何不同？
“嘿，这个词儿不能丢了。”他认真起来，“不是还去串场的意思，是指那种感觉。没红的时候，你对每个机会都得珍惜，做每样活儿都得上心，因为你不知道哪个是出路。这心态现在也得留着。写歌、弄编曲，得把自己当新人。至于环境？ 甭管市场大摆锤往哪边甩，自己得有个定盘星。该吸收的吸收，该坚持的坚持。别让流量牵着鼻子走，但也别自绝于听众。 还有，”他顿了顿，“别飘。别忘了那会儿咋过来的，别忘了打哪儿来的养分。”
聊了这么多坚持与心态，记者抛出一个实在问题：靠音乐挣钱、让歌被更多人听见，尤其想跟明星合作，有路吗？ 李恒宾没绕弯子：“路有，但得一步步踩实了走。” 他掰着指头说：
“第一，先把自己吃饭的‘家伙’弄利索。 甭管写歌、编曲还是制作，得真有手艺，能解决实际问题。不是说非得科班，但活得扎实、稳定输出。手艺不行，机会放眼前也接不住。”
“第二，让手艺能被看见。 闷头写不行，得在圈子里攒点人品和口碑。接点靠谱的小活儿，认真干好，慢慢就有回头客。合作过的朋友、同行、制作人是活名片，比你挨个去敲门强。有平台就上传作品，别怕没动静，坚持发，好作品自己会慢慢长腿。”
“第三，明星合作？别盯着金字塔尖儿看花眼。 大部分合作机会是制作公司、工作室或者唱片企划部搭的桥。自己功夫到了，通过圈里朋友介绍，或者参与平台投稿、制作人征集，机会才可能砸过来。 真想跟人家合作，先去研究他们做歌的路数，找你能补上的那块‘砖’。别上去就说‘我用才华震撼你’，跟哪个艺人合作过、扛着‘著名音乐人’名号帮你写歌，那不管用。得想清楚：你的手艺能帮他们解决啥具体问题？是旋律出新还是编曲能破圈？琢磨清楚这个，再谈。”
“最后，说到底，歌自己站得住才有戏。 明星唱火了，功劳未必记你头上；但你写一首好歌放那儿，时间够长，总能等来识货的耳朵，被人翻唱、被新项目挑中都有可能。活儿好、人靠谱、歌耐听，钱和机会是水到渠成的事。光想着‘怎么能红’或‘傍谁的大腿’，容易跑偏。 就像当年在酒吧，流行啥我唱啥，靠这个吃饭；但心里那点真正想写的歌，一直没扔下——这才有了后来翻身的机会。靠音乐挣钱不丢人，但得明白挣的是哪份钱：是手艺钱、耐心钱，还是运气钱？想把这事儿做长久，前两样才是靠得住的底盘。”
李恒宾。受访者供图
李恒宾近些年来常在山水与古城遗迹之间旅居，环境舒适就小住个把星期，不问世俗、只读书会友、吃茶抚琴，每到一处用所见、所闻、所感、所知，以一种更为清净的心去体悟生活。采风、录音、创作，成了他作品的日常“根本”所在。“写的东西得沾着人气、有生活才行，光在屋里想，出不来东西。说白一点就是，“得接地气。“脚下踩着什么土，耳朵里得听到什么声儿。 甭管‘爆款’怎么变花样、‘快餐’怎么热闹，只要你还认认真真往下扎着根儿，东西就硬实，就有人认。”
记者问：身为广西出来的音乐人，怎么看你家乡那帮同行和那里的声音？
李恒宾眼睛亮了一下，语气带上了点儿乡音味儿：“广西那地方啊，声音就是个宝库！ 山歌调子、铜鼓、芦笙、天琴、马骨胡、独弦琴、壮族三声部……老辈人传下来的活儿，里面藏着密码——那是千百年人跟山、跟水、跟日子磨出来的韵律和劲儿。 你别看它现在好像边缘，那劲儿其实一直没散，在街头巷尾、在田间地头，还有人会唱，有人懂欣赏。”
聊起现状，他直言不讳：“ 现在搞音乐的广西老表、南宁友仔，我觉得路子可以再野一点！ 别光想着复刻老祖宗的‘瓶子’，得琢磨怎么装今天的‘酒’。 有些小孩学山歌，就照搬个调儿，词儿唱得规规矩矩、一点泥巴味都没了；或者一听现在流行电音，就把侗族大歌使劲往里头塞，塞得生硬，两股劲儿没揉到一块儿去，听着就拧巴。 可惜了！”
“怎么搞？” 他身体往前倾了倾，“我的笨办法就是，先把自己‘泡透’了！ 想玩转山歌元素？你先得把那个村、那个寨为啥这么唱、啥时候这么唱、唱的时候心里想啥，吃透！这味儿嚼烂了，再试试拿你的鼓机、合成器去‘翻译’它，看能不能用现在的节奏把那点老劲儿给抖擞出来。 别怕改，也别硬贴。改好了，老树冒新芽；改砸了也正常，知道差哪就成。关键是要有胆气去摸索，别老在别人影子里打转。”
他神色严肃了几分：“ 还有最重要一条：别把老祖宗这点‘活水’给弄断了根。 现在年轻人爱往外跑，能理解。但老艺人一走，有些调子真就绝了。 这个‘活儿’得接住！ 要想办法把这些声音录下来、传下去；我们这帮做音乐的，也别光想着搞大作品，光想着出名，抽空回村头坐坐，录一段老人哼的调子，带点给学校娃娃听听玩玩——这都是‘浇根’的活儿。 根活着，水才甜，才有未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观点。
记者追问：说了这么多广西的根儿和活水，你自己有没有想过给家乡写首歌？
李恒宾听完笑了，“问我想没想？当然有。心里那点想头儿，早在那埋着了，之前媒体也有报道过。” 他神色认真起来：“但写歌不是表决心，不是抢着弄份儿‘献礼工程’。 得憋住了，等那个‘劲儿’真正泡透了心，等耳朵里攒够了八桂泥土里钻出来的‘声气’，憋不住自己往外拱才行。”
“我在等那种时候——”他眯着眼，仿佛看着什么，“不是坐屋里硬想‘啊！要为广西歌唱！’那种时候。 可能是在某个山坳坳里，听风擦过老榕树叶子，混着赶圩回来的妇人几句家乡话；也可能是在整理录音时，一段从侗寨老人那录下的、调子拐得你心坎一颤的古调，猛地跟你自己弹拨的那些音符撞出了响儿……只有那种时候，手里拨弄着琴弦，心里那点‘广西’才真正不是个地图上的符号，是带着温度、湿度和音律的‘活物’。”
“这活儿急不来，也抢不来。”他喝了口茶，“歌不是架在火堆上烤熟的小串儿。 我一直在攒着劲儿， 泡着景儿，录着声儿。 真到了那股‘根劲儿’顶得嗓子眼发胀，非唱不可了，那歌就出来了。 那歌该来就来了，不该写也憋不出。硬写？对不住这份土地，也对不住那些泡在骨子里的气儿。”
李恒宾。受访者供图
聊了这么多责任、沉淀、乡情，记者半开玩笑地问：你这“著名音乐人”头衔，好像也没哪首歌爆到满大街刷屏，名号咋扛起来的？
李恒宾自己就乐了：“嗨！啥‘著名’不‘著名’，那都是外面人说的。 我自己清楚—— 没一首歌冲上过榜首热歌榜前十，更别说唱成广场舞BGM了。 说穿了，就是个‘干活的手艺人’。”
他端起茶杯，语气平实得像聊隔壁铺子的修表匠：“能扛住这点名气， 全靠圈里认识的制片、导演、歌手同行，还有那些合作过的厂牌公司老板。 人家信我这双手、这对耳朵。 活儿交给我，知道我能把它做稳当、做出人味儿来，差不到哪去。 靠这口碑一轮轮活儿堆起来，才有口饭吃。说白点儿，这名号啊，是客户一张单子一张单子喂出来的，是干活干出来的， 不是排行榜打榜打出来的。 比不了‘一夜爆红’，胜在扎扎实实扛饿，也能睡个安稳觉。”
说到这“干活儿”的节奏，他顺带补充了眼下状态：“其实说白了， 到现在我也没觉着音乐算是‘主业’非得天天守着。 有活儿找上门，价格合适就接，价格不合适就拒绝，还有别的事情忙活儿。
“ 说白了，音乐这事，成了我手里一把能养活自己的‘活钱儿’，也是心里一直点着的那盏灯。 它不是非得时时刻刻抱在怀里捂着的营生。 该忙忙，该歇歇；该正经挣钱就把它当挣钱的活儿干好，该‘捣鼓’兴趣就专心‘捣鼓’—— 都行。” 他的意思挺简单，就是“音乐”只是他来时的起点，但主要来源并不完全依靠音乐。
聊至尾声，记者抛出一个有趣联想：有人觉得你这气质态度，跟窦唯、梁博有点像。是不是也觉着，就差一首爆款歌或者一个冠军头衔？
李恒宾听完先是乐了，摆摆手：“哎哟，这帽子可太大、太高！ 窦仙儿那才华横溢、那份彻底的通透，我够不着边儿；梁博那股子冷峻的轴劲儿和词曲的棱角，我也学不来皮毛。 他俩是山巅上吹的硬风，我是山腰坡下自己长的一棵树，照着阳光雨露，自在地长自己的样。”
他收敛笑意，眼神清澈：“音乐的路，千万条。 有人站巅峰，风光无限；更多人像我这样，在坡上慢慢挪步，闻着土味儿、听着鸟叫，也挺好。 硬学别人的走法，容易崴了脚。 我就是个凭着手艺混口饭吃、心里憋点想头儿的音乐手艺人。”
顿了顿，他加了句关键注解：“至于差一首爆款歌或一个冠军？ 这话听着就像问山腰那棵树‘你啥时候能长成那阵风啊？’ 树就是树，风就是风。 长成自己的年轮，比照着风的形状瞎比划要紧。 我做歌也一样， 憋得住劲儿就写，憋不住就干点别的活儿。 红不红、爆不爆、冠不冠军， 那是看客手里的尺，不是我脚下的路。 安心守好自己这点土和水，自然往下扎根，往上冒叶，就够了。”
李恒宾。受访者供图
这种“自在地长”的态度，也直接反映在他对待流行玩法的取舍上。 记者好奇：你好像很少，甚至几乎不上综艺？也不接商演？连短视频都少见？
李恒宾很干脆地点头：“嗯，这些事儿，都不太碰。 综艺是热热闹闹的大集市，我这性子，挤进去看几眼挺好，真让我支个摊儿吆喝半天？浑身不自在，也没啥可吆喝的。 商演呢？那活儿更像赶场子跑码头，时间卡得死，气氛调得熟，一遍遍来——不是我心里的道儿。”
他顿了顿，聊得更深：“至于刷短视频、玩直播？我也试过。刷几条，信息‘嗖嗖’地过脑子，啥也没留下，就觉得心浮气躁；真要自己对着镜头聊几句、唱几段，演完看着评论区翻飞，更觉得恍惚—— 感觉那点东西像被风卷起的草籽，看着多热闹，落地扎哪算哪，自己都找不着北。这不对我的‘气口儿’。”
“ 我这人吧，手艺活是立身之本， 安静是活着的水土。 有通告就接；没通告，宁可在工作室里瞎捣鼓点新音色，跟朋友吃个饭聊个天，去旅旅游逛逛街，或者干脆泡壶茶看看闲书。 就像那熬汤，得守着文火慢慢煨，不能一会儿揭盖儿尝一口，一会儿撒把猛料求沸点。 ‘红’不‘红’，‘火’不‘火’，那是看汤人的事；我顾着把那点从土里生发的‘真味儿’炖足了就得。 别让外头的急火、乱风，把灶给掀了。”
记者最后问他，现在算“红”了吗？怎么看待“红”这事？
李恒宾摆摆手，笑了：“红不红？这事儿就跟天气似的，今天晴明天雨，琢磨它干啥？ 当年在卖唱里熬着，目标简单得很：写出自己觉得像样的东西，别饿死。现在目标还是差不多，能把心里那点感觉弄扎实了，有人听，能靠这个正经活着，就够了。多几个人知道你的歌，少几个人知道，都不耽误你明天该下地还得下地。 天天琢磨红不红，劲儿就使错地方了。歌写踏实了，事做稳了，人活着别浮着，这比啥都强。”
听李恒宾聊“副业”和现在，像听老匠人聊手艺。他不否认变化，甚至能从“卖唱”经历里找到理解当下快餐音乐的钥匙。但他骨子里那份对“正事”的执拗没变。副业心态的精髓，是在喧嚣中站稳脚跟，在摇摆中守住方向。他看清市场的浮躁，但更在乎音乐需要扎根生活的深度和经得起时间沉淀的劲儿。这份从“快餐”唱吧里熬出来的清醒执着，或许才是穿透流量迷雾的真正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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